贾德江/文
2007年9月张东林异军突起,以《源区故道》之作,一举获得“2007·中国百家金陵画展(中国画)”金奖,为国内画坛所瞩目。此作由六幅画面所组成,表现黄河泛区故道的林木苍郁葱茏、绵延起伏的景致,构思缜密、构图严谨、笔法细致、意境幽远,是突现张东林水墨密体山水画风的代表性作品。
中国山水画自古就有“密体”与“疏体”之分。所谓“密体”山水指这一画体所特有的工整细润的笔法,与写意的“疏体”山水相较,呈现出精工细丽的审美面貌,也称“工笔”山水。张东林的密体山水保持了传统工笔山水画精勾细勒的用笔以及准确地描绘对象,并富于书法意味的形式特征,但他却不再像古人那样去画几无人烟的观念性山水,也很少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写生山水那样画一定视野内可见的风光名胜或梯田沃野,而是拉近了自然与人生的关系,把家乡黄河故道的山林景观纳入了他的山水画创作领域,且独出机杼地把他所熟悉的密体老树作为画面的主体,以密集而单纯形象的不断重复构成画面层次繁复的场景。张东林这种以树木为中心辅以村舍、云烟、土路、人物等造型元素反复组合和排列的画面,有很强的叙述性,构成了画家一种与众不同的山水视野,显示出画家个性化的艺术追求。这或许是张东林密体山水的最大特色。
题材的开拓与表现内容的嬗变使张东林在笔墨的表现上,难以从传统的长河中寻觅到可供参照的蓝本,他只能通过直面生活“师法自然,中得心源”迈出突破性的一步。这批作品突出展示了张东林构图置变的能力——不是依照模式化的传统套路而是从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象中挖掘,不是简单地搬挪写生而是有创意的构建。他以细勾、细皴、细染、细点为主要画法,或浓或淡,或燥或润,或错或落,或疏或密,或聚或散,把精微画得坚实,把密集画得空灵,如同老僧补纳一般,画得很从容,很细密,但绝不迫塞。他的每幅画中所必需的元素都是齐备的,有线有面,有点有皴,有大有小,有虚有实,有浓线与淡线的映衬,有粗线与细线的对比,有曲线与曲线的穿插,有黑、白、灰的交叉分割,不仅表达出画家的那种平和与谦恭的心境,还串起了画家的童心、爱心、乡情、乡恋。他画那里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再现的是那珠玉般的童年记忆,展示的是平平淡淡山里农家人与自然相融于一的图景;他画那里的榆树、杏树、槐树、枣树,千姿百态,万种风情,每一株树都是一首生命之歌,都是他深情厚意的浓缩。
古人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画背阴坡上人家的林木葳蕤,他画满山瑶林的悬珠缀玉,他画千枝万树的郁勃生机,他画无法淡忘的《密林行旅》,他画心中的《山村雪韵》、《茶马古道》,他画《晴雪》的洁白无尘,他画《乡村童趣》的两小无猜,张东林笔下是一个纤尘无染的自然,凝聚着他浓浓的乡情。遵循阴晴雨雪、花开花谢、日起月落的自然法则,根据他的想象与创造,有舒展、有扭曲、有包藏、有显露、有繁荣、有凋零、时而争让有度,时而顾盼生情,画家用笔去理顺,用节奏去调整,用墨色去统一,或工笔擦擦点点,或写意洋洋洒洒,亦整亦碎,亦点亦线,亦块亦面,无处不自然,无处不天成,无造作之笔,无雕琢之痕。群树在他笔下跃然纸上,万枝在他腕底纵横纷呈,层层叠叠,密密匝匝,换来了珠玉满树,换来了阳光满枝,换来了一个清新、纯静、和谐、祥和的世界。
山水画史上的中国文人画家,都有着一片邈远、澄明、平淡、率直的心灵境界,正是这种山水精神陶冶、洗礼着古代艺术家们,并以数十代人的努力、数千年的积累,赋予了以表现中国文化精神的山水画特殊的人文风采。张东林承继了传统的山水精神,并在实践中不倦探索、实践,终于完成了形式上的现代变异以及对古典山水模式的改造与拓展。他以艺术家的胸襟和眼光,以缜密的构思、娴熟的技巧、个性化的山水符号、卓越的综合能力,在前无古人的密林繁树的图像中,创造性地表现了山村乡野的天籁之美,在自然韵律中体悟到清丽苍莽的自然界的内在蕴涵与主宰万物的宇宙本体精神。
事实上,在他那气象万千、幽密深邃的画面上,透出的洁净清雅、秀逸淡远的山水境界是画家最内心化的表现,它源于难以挥去的乡恋情结,那密林深处的山野、村舍、炊烟、行人,都催生出他深情而又温存的记忆。他追求的是超越现实而与心灵情感相通的生命体验,并企望用精致的艺术,以深度的抒情来实现自己对家乡山林的理解和诠释。因此,他通常用精工细作的技巧和纯净的想象力组合而成,坚守住内心的理想与向往,意在昭示自己的艺术主张和美学观念。
大致来说,出现在张东林山水画中的物象具有这样两种功能——再现可见世界中的物象:山水、林木;与此同时,山水、林木又象征着某种理念和约定俗成的价值信念。山林,在张东林作品中,成为一种生命的蕴藏,成为一种滋生于此的生命现象对自己根源的感念之情的疏导和集结。山林间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呼唤,同时又是自然对人类祥和、宁静的馈赠。另一类山林在张东林笔下被塑造为带有温情的母姓意味,那繁树茂林的造型无可置疑地具有一种宽阔而伟大的美质、坚实而永恒,如海洋般的一望无际,在它的波涛起伏中,幽静的村落时隐时现,炊烟袅袅上升。山林,是人的生命起点和回归的终点,在这样的作品中,画家驰骋的想象与深情的物象,以充满诗意的激情和敏感,将某种现代感受浇注进山水林木形象之中。
应该指出的是,张东林是一位创造型的山水画家,他强调在创造前提下的借鉴与吸收。他大胆地忽略了“平远”、“高远”、“深远”的界限并加以综合运用,使“三远”发展为“清远”、“幽远”乃至“旷远”,突破了“山无云不活,山无水无灵”的传统图式,而以密而不塞、繁而不杂、层次有序的千树万木构成一个直呈大自然本原的世界。
他把西画的光影明暗法引进他的山水,去表达他对于生长在乡野种老树新枝交错缠绕、繁复密集的感受,由此形成“野、乱、满、厚”的风格。所谓“野”就是基于对象特点而在作品种表现出来的极富生命力的自然原生态的野性和那种生生不息的山野之气;所谓“乱”则表现了大自然的繁杂、丰茂,既是物象结构穿插之美,也是笔墨多种方法并用的自由表现;所谓“满”,是指那种茂密浓郁、树木参天的自然景观而形成的构图特征,而“厚”则是突破文人山水画那种萧疏冷逸的单薄层次,追求画面整体的丰厚严实。
他还把家乡的风土人情引进他的山水,让不同的人物穿行于山林之间,或放牧,或赶集,或嬉戏,或吟唱,或赏景,或歇息,或打枣,或行旅,画家反复地挖掘人与自然的主题,让人与自然相依相偎、相亲相近,让山水更有情意,更有意趣,让山水永远是生命的摇篮。在这情景交融的天地里,画家仿佛在诉说一个“天人合一”的朴素哲理,在弹拨一个现代人所渴望和向往的生命乐章。
张东林为人诚恳、不善言辞,他的艺术主张,他的“自我”观念一一地写在他的作品里,而这个自我又是他独特体验、独特观察的结果。从作品中不难看到,那些经过精勾细染的密林老树,那些经过匠心独运的山林图景,无一不是画家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而得来的独特风貌。否则,便不会有如此生动的形式和语言的表现。
显然,画家对意象的选择与意境的营造,都体现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精致,而传统文脉、山水精神,以及画家的深层心理、深层意识都通过那些极常见、极普通的树丛密林的描绘,构成一个和谐、纯净、幽深而又内蕴生机的视觉空间。其空间意味,无一不是人情、人格、人性的化身,不仅使传统山水的笔墨言语在新的语境下焕发出光彩,还富有情思,更有一份高昂的人生意志。
张东林是一位善于思考的人,他在创造与技巧两个方面思考更多的是创造。多年来,他寂寞于艺术之道,默默耕耘,孜孜以求,并形成了自己的绘画风格与面貌。他专注于乡野山林的表现,精心于树木千姿百态的描绘,抒发着他独特的山林情怀,营造着纤尘不染的乡情之恋,他的作品传达出一种全新的水墨之美、结构之美、意境之美,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和时代精神,谱写的是当代的山林之歌、自然之歌、生命之歌。